连载中顾漠站在窗口，读着手上的一封信：
“雪落了又停，今年的冬天特别长。我数着一场场的雪，听檐角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，日子寂静得令人疯狂。我不大记得自己的年龄，但是额头的皱纹告诉我，我开始老了。
我用松香擦拭琴弦，古桐木琴身油亮光滑，永远都带着丝丝暖意，那是它在一棵树的时候日积月累留下来的。我闭上眼睛就能用手指描出它的每一道纹路。琴尾有一个树疤，是一滴水的形状。据说有一种漂亮的大鸟名久禄，它的尾羽上有褐色水滴纹，这种鸟生长极西的地方，鸣叫声如悲愤嘶吼，成对出生，成对死去，就像刻在琴身上的那两个久不褪色的名字。
我出生在罡州北方的天阑城，在周帝白炎起兵的时候，女将军谢婉殉国，之后她的首级被挂在城墙上。据说，她的英灵一直徘徊在城头，尽她生前未了的使命。
我父亲是城中里胥，俸禄很少，但足够供养家人。他是个愚钝尽职的人，写得一手好字，我临他的公文认字，但我的笔迹像母亲，她的字灵动飘逸，比父亲的漂亮。
父亲不懂官场经营，多年没有提拔。德康三年，天阑城修缮太祖庙，父亲被诬赖私扣钱款，发配永戍边疆。一群执兵穿甲的陵卫闯进我家，把家中女眷拖到院子里。那时候也在下雪，我只穿了一层亵衣，被一个陵卫拎在手里，又踢又打，大声叫喊。母亲朝我奔来，被他们推到台阶下，额头撞出一个口子，她披头散发，还是大声喊着我的名字。
我吓得停止哭闹，母亲颤颤巍巍地站起来，看着我，开始大声念一段话。
“崇宁七年七月，白炎军攻城，是为乱始。守将谢婉率众苦战，不得援。七月廿六，城破，婉力竭被擒，不肯降，为炎军枭首……”
我跟着她念：“永初十年冬，周帝崩，朝野翻覆，诸王皆谋自立。时有乱军夜袭，见婉披发执枪于城上，肝胆俱裂，乃退。十一年，新帝彻平乱登基，改元太业……”
这是我从小熟知的几百年前谢婉将军的故事，记录在彻帝时编写的《天阑城志》上，从前我总要母亲讲着这些故事入睡，现在她念起来，字字泣血，句句悲愤，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鸟鸣，我抬起头想看看是不是久禄鸟飞过，视野灰蒙蒙的，只有鹅毛般的白雪飘落。
母亲被人拉走，我手脚冰冷，身体里的血液却滚烫，我渴望着一把刀，让我劈开心里重重的愤怒，那一刻我不怕冷，不怕痛，也不怕死亡。
我在罡州大牢里关了十几天，里面的青石地和墙壁湿漉漉的，腐败的臭味挥之不去。我睡在一些霉烂的稻草上，每天吃一碗混着小半砂土的糙米饭，没有人来。
后来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把我买出了牢房，我知道那是大多数罪吏家女儿的出路。他带我到一间乐坊，那里的房子雕梁画栋，院子里乐曲弥漫，衣着华丽的女人来来往往，脚步轻盈，姿态高贵，男人却是丑态毕现，丝毫没有我父亲平日的风度……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