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副站长是站上唯一不喜欢前进的人,总是恶形恶气地对待他。平心而论,她的厌恶并非出自本心,而是来自一种强烈保护欲的自豪感。她对秩序之外的东西无法容忍,一个出现在车站的弃儿,完全计划外的产物,现在不是将来也必定是某种隐患。
前进不肯终结自己的探索,拐了个弯,从一排绿漆座椅后绕过去,继续向候车厅出口进发。
东风跑过来,一把拎住前进的裤背带,倒拖着走。东风长大了,比前进高两个头,她用有力的手拖着前进往回走。
“去那边。”小前进指着前面说。
“闭嘴,”东风盛气凌人,“给我呆在值班室,哪也不能去。”
小狱卒趴在桌子上写作业,前进只能从值班室窗棂中间往外看。
他能看见大厅对面墙上的大钟,听到它心脏的滴答声。
乘客涌了出来。
乘客不多。云朵站是一个三等小站,有正线两道,渡线6道,平时算不上繁忙。
有一名男子引起了前进的注意。他头发蓬乱,胡子花白,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穿着劳改犯常穿的黑色破棉袄,背上还依稀可见拆掉的号码,样子比站台遮雨棚落下的阴影还要灰暗。
来接他的女人显然打扮过了,穿了一件浆洗过的黄布军大褂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。她手里拉扯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,一见面就搂着男人无声地哭。男人伸手想抱小女孩,但是小女孩怯生生地向后躲开。男人的泪珠从乌黑的脸上哗啦啦地淌落。
前进看了一会,问东风:“他干嘛哭?”
东风抬头看了一眼,她的人生早已被无数这样的场面历练得波澜不惊。
“想家了就哭。”
“既然想家,为什么要离开?”
东风沉思了一下,这样的问题也难不倒她:“因为帝国主义呗。”
还用说吗,一切坏事都是帝国主义造成的。
前进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,不明所以:“什么是帝国主义?”
“行了,吵得我头都大了,”东风用橡皮擦使劲擦作业本,“给我闭嘴,坐在这凳子上,不许乱动,不许问问题,等我说起来再起来!”
东风把自己视为家的管理者,前进稍有反抗,就会被这个小霸主一阵耳光收拾得服服帖帖。
食堂开饭的铃声响了。前进饿得前胸贴后背了,可是听到东风站起来的脚步声,才敢稍稍动一下。
东风从书包里掏出皮筋捆着的一打饭票,拿起桌子上的铝制饭盒和搪瓷碗,带着前进去排队打饭,然后把饭菜端回站长值班室。东西不多,一盘炒豇豆,一盘辣白菜,一盒白米饭,一搪瓷锅紫菜虾米汤,在桌子上列队整齐。
前进瞪着喷香的饭菜直流口水,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可以吞下一切的大空桶,然而东风坐得笔直坚定,一定要等到爸爸回来。为了不让汤变冷,她还把汤锅端起来揣在怀里。